拍案惊奇话赝品（三）潘天寿、何海霞书法赝品例析

拙文连载两期，有朋友读后对我说，这种文章虽然用心良苦地揭示了艺术品市场中一些令人痛心的现象，但恐怕会引起一些拍卖公司的不满；而有些赝品已经被人“走眼”相中，乃至花了大把的冤枉钱，这些人看到文章，可能也不太舒服……朋友劝我还是收笔为妙。

可是我想，这些文章本来就是为了向读者介绍在红火的艺术品市场背后的一些现实状况，以引起人们的警惕。笔者所要抨击的，是那些唯利是图的作伪者。我相信绝大多数的拍卖公司，其初衷和愿望是良好的，是认真、负责的。即使由于疏忽大意等原因，曾经推出过某些赝品，对于笔者不点名的涉及与善意的批评，这些拍卖公司是会理解的。他们必然会严于把关，努力工作，减少失误,净化市场——因为只有这样做，拍卖公司才会真正发展壮大，才能最终赢得市场，从而在行业之间日益激烈的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至于对已经花了不少冤枉钱，却不慎买了赝品的那些朋友来说，拙文只能如“苦口良药”“逆耳忠言”了。如果这些朋友从笔者所举的事例中，能举一反三地总结教训，从而不断“充电”，积累经验，相信今后会少花，甚至不花冤枉钱。

当然，作伪者不会轻易改弦更张，甚至还会不断修炼“道行”，变本加厉地继续从事害人、害己的制假、贩假行为。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抨击作伪者，尽可能压缩赝品的市场，维护收藏爱好者的利益，是笔者的愿望。诚然，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因此，笔者更感激《收藏》杂志社基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为揭露丑恶、打击伪劣，呼唤公平、公开、公正的艺术品市场秩序，提供了如此之好的平台。出于这一点，我更应继续写下去，相信也会得到广大读者的认同和支持。

本期，笔者谈谈市场上名家书法的赝品问题。

一

2005年的艺术品市场可谓热火朝天。其中潘天寿书画作品的价位增长尤为突出。在中国嘉德2005年春拍中，潘天寿的《鹰石山花图》突破了千万元大关，以人民币1171.5万元成交。据“雅昌艺术网2005年国画400成分指数”分析，潘氏绘画作品的当前指数为392448元/平尺，其书法作品的价位也呈迅猛上升之势，平均每平尺约在4万～6万元。一时间，各拍卖行均将潘天寿书画作品作为重点征集和拍卖的对象。

2005年8月，江苏一家“国际拍卖有限公司”的首届艺术品拍卖会在南京举行。此次拍卖的潘天寿书法作品虽然只有一件（图1），却因其为赝品而让人深感遗憾。

这件作品的上款“瘦石同志”，是指已故著名书画家、原北京画院副院长、中国美协北京分会主席、中国文联副主席尹瘦石先生（1919～1998年）。

尹瘦石与潘天寿之间是如何相识、交往的，笔者尚不太清楚。但二位先生之间的笔墨往来是确有其事的。20世纪80年代，著名美术家包立民和著名作家霍达都曾著文介绍过尹瘦石。霍达所写的传记文学《仰雪词馆主》发表在大型文学期刊《十月》上；而包立民的文章发表在《书法》杂志上。包文介绍了尹瘦石的简历、艺术成就，并重点介绍了尹先生丰富的藏品。其中潘天寿写赠尹瘦石的画作，现藏“尹瘦石艺术馆”（图2）。而包立民文章介绍的尹氏所藏，就有一件同拍品相似的潘天寿书法（图3）。数年前，这件作品被我的一位朋友有幸收藏。当时，在欣赏潘氏真迹时，笔者曾经作了简要记录。潘天寿的这件书作纵132.5厘米，横32厘米，而拍卖会上的这件赝品尺寸小了许多（纵94厘米，横30.5厘米）。另外，潘天寿书作原装裱的签条上，有尹瘦石先生楷书题写的“潘天寿字轴一九七三年装池”，并钤有朱文“瘦石所藏”之印记（此印为篆刻名家顿立夫所治）。更重要的是，这件书作是尹瘦石先生在世时馈赠给我这位朋友的。潘、尹两位名家之间的笔墨留痕，以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内容和极其相似的字体出现两件，这是绝不可能的。

南京的拍品属赝品无疑。由于笔者朋友手中的真迹至今珍藏在家，且从未展出、发表过，因此，该赝品极有可能是依据上述包立民介绍文章中的图片，作伪者放大勾描填墨之作，拟或是通过其他途径得到原作照片后，制造出来的。

我们还可再对比一下两件作品的书写情况。

潘天寿早年曾从吴昌硕、李叔同等人学书。他艺能卓绝，书法以骨力取法，以奇变取姿，因此气势夺人。书坛巨匠沙孟海极重其书，说他“从结体、行款到整幅布局，惨淡经营，成竹在胸，挥洒纵横，气势磅礴，富有节奏感，可说独步一时”。因此，从真迹中我们可以体会到那种气势雄强、章法奇险，结体用笔变化多端的特点，以及天惊地怪、一味霸悍的视觉冲击力。在用笔上，我们也可看到潘天寿与一般书家不同。他作书多取侧锋。而大胆夸张的布白，求气势、求奇趣，更是他的独创风格。反观拍卖会上的赝品，虽然作伪者想方设法地依图勾描，但其笔墨呆滞无力，墨平死而无运笔时应有的变化。例如，伪作中的飞白效果基本都是出现在每一笔画的收笔之处。如果细心观察，这种作伪几乎呈一定的规律性，它实际上是作伪者精心制造的。而真迹的飞白效果，是书者在挥洒之间的自然流露。我们只要将两件作品中间的“龙”“锦”“褥”“气”“时”“夏”等字进行比对，即可感受到这些。书家用笔的转折、停顿，行笔的轻重缓急是作伪者无法表现的，没有了这些变化，也就没有了视觉上的冲击力。

还有一点要说的是，潘天寿书作真迹没有引首章，而赝品却加盖了一方伪造的引首章，作伪者原想伪造潘天寿的斋号印“止止室”为赝品撑腰，不料却搞出了笑话，将篆书“”搞成“”，以致连拍卖公司在资料中也介绍成“出出室”，可谓弄巧成拙（图4为潘氏斋号印“止止室”）。除此而外，赝品中的题识也使拍卖公司在说明文字中将“鉴耳”误为“壁可”，以致文意不通。

再有，潘天寿的这件书作写于1962年夏天，尹瘦石将其于1973年装裱，至今已有三四十年。目睹原作，我们可以看到墨色沉着，印泥厚重，以及宣纸随着岁月流逝所发生的自然变化。这是赝品作旧很难达到的效果。

二

上面所说的这件潘天寿书法赝品，具有一定的欺骗性。因为，一是作伪者选取了“名家送名家”的作品为目标，这种作品既受藏家关注，又容易使人放松警惕，误以为出之有处，来源清楚；二是作伪者所选用的作伪“蓝本”，是20多年前仅仅在一个刊物上发表的作品。当时影响面不大，况且那时人们的收藏意识远不像今天这样强，关注它的人不多。就是曾经看到过它的人，即使到今天还记得确有这件作品的话，对诸如这件作品的尺寸、用印及其他特征，恐怕也不会记得十分清楚。

笔者下面所要谈的这件赝品则不然。作伪者称得上利欲熏心、胆大妄为——他干脆直接从名家画集中将带有长题的画作上的题识复印、放大，然后制出成品，再送到拍卖公司登场亮相，骗取钱财。

图5就是这样一件出现在北京某家“2005年金秋拍卖会”上的货色。

这件伪作的“蓝本”是何海霞1996年所作《朝夕云烟图》（图6，选自《何海霞画集》，人民美术出版社）中的题识。我们将何画中的题识放大（图7），与上述赝品进行比对，即可一目了然。也难为作伪者能挖空心思，“巧取豪夺”，竟有如此的“创造力”，将画家一幅尺寸并不算大的画作中的题识竟然能“独立”成66×66厘米、近4平方尺的书法“杰作”。

两图对比，我们可以看到，赝品的布局、行数、行距、每行字数、落款等，均与“蓝本”极为相似。遗憾的是，伪作的书写水平与真迹相去甚远。

这件赝品，从整体上看，如同一盘散沙；从单字上看，作伪者只是一味地“描写”，哪里还顾得上起笔、运笔、转腕、任笔纵横。可能由于“蓝本”太小，作伪者“照猫画虎”，出错不少，如将“山出”误描成“山木”,“登临”误描成“乏临”，就连何海霞题识中原有的错别字——“奈何”的“奈”误写成“耐”，作伪者也照描不误。

总之，这是一件非常低劣的赝品。也许作伪者略有自知之明，将底价定为5000元。反正“拾到篮篮都是菜”，5000元钱也相当于工薪阶层几个月的收入。

三

如今的艺术品市场可真是无奇不有。

2005年1月9日，北京一家拍卖公司的拍卖会上，推出了一副何海霞行书六言对联（图8）。时隔5天，北京的另一场拍卖会上又出现了一件内容完全相同的何海霞行书六言对联（图9）。笔者认为这两副对联均为赝品。这两件赝品的尺寸相仿，字体大小相仿，字形及每个字的写法基本相似，落款的写法雷同，显然是参照同一“蓝本”作伪。根据何海霞的书法风格及其用笔习惯，读者不难看出赝品中的破绽。

也许有读者会问，赝品和赝品的这种碰面，不是作伪者的自我暴露吗？这样做是否有悖常理？笔者认为，这种现象为我们提了一个醒：一件赝品（尤其是书法作品）的出世，很少是单一的一件，它极有可能被作伪者稍加改变，而“生产”出几件甚至十几件（笔者以后会在文章中举例），作伪者的策略是广种“博”收、“薄利多销”，赝品到处推销，推出一个算一个，“东方不亮西方亮”，迟早总能骗到钱财。而这一次推到北京的都被拍卖公司相中了，并且都被安排在元月的迎春拍卖会上，这才出现了赝品“撞车”的现象。至于这两件赝品是否出自同一作伪人，笔者认为极有可能。

现实中，也有不“撞车”的赝品。例如，2005年1月9日，仍是上面所说的前一家拍卖公司，拍品中还有一件何海霞行书七言对联（图10）。而与其相仿的另一件何海霞行书七言对联，曾经于2004年11月在北京的又一家拍卖公司的拍卖图录中出现（图11）。这两件东西，笔者仍然认为是赝品。从图片比对，虽然两副对联中个别字的写法略有变化，但明显孱弱无力。这两件赝品的“蓝本”应是《何海霞书画集》（陕西旅游出版社·1992年第一版）中所收录的作品（图12）。读者只要细心比对，便可得出结论。

这里有必要将笔者对何海霞先生书法特点的体会简要介绍一下。

作为“大风堂”弟子，何海霞能写一手好楷书、好隶书，其经常书写的行书，更是与其师张大千的书体一脉相承，极为相似。何海霞所作行书开张、奔放，字形常以欹侧取势，呈左低右高之态。线条古拙、生辣，富有变化，其俯仰弛缩之间充分显示出动态和力感。从单个字来看，有些字是左伸而右敛，有些字是上收但下放；从作品整体来看，他又凭借各种不太合乎常理的结体和布局的空间意境，来表达他的理想追求和艺术情趣。

笔者认为，尽管判断一件书法作品的真伪有多种手段，但掌握书法家的风格和书写习惯是关键。再有，平时在浏览有关书籍（包括拍卖图录）时，要细心品味，加深记忆，甚至不妨将自己所关心、钟爱的作品，作些笔记，分类分目地记录下来。这样日后见到“面熟”有疑的东西时，也好检索查对——须知，作伪的人，都在勤于翻书，我们也必须以同样方法应对。养成这样的好习惯，日久天长必可体会到益处。

仍奉打油诗一首，以博一笑：

闲暇提笔练练字， “作伪”之法也可试。

笔触痕迹纸上留， 墨色变化记心头。

养成读书好习惯， “蓝本”几乎都可见。

画风书风体会深， 赝品何以能藏身。

责编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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